名家|张宗子:古人今人,多少人生快意事
人世苦多,可也少不得赏心乐事。且看张宗子从金圣叹的“不亦快哉”说到三毛、流沙河,种种趣事,谈笑间见悠远闲淡之况味。
不亦快哉
文/张宗子
金圣叹批《西厢》,读到拷红一折,回忆二十年前与朋友同住,霖雨十日,长夜无聊,比赛赌说平生快事。反复追思,列出三十三个“不亦快哉”,其中多半和节令有关,如“冬夜饮酒,转复寒甚,推窗试看,雪大如手,已积三四寸矣。不亦快哉!”“夏日于朱红盘中,自拔快刀,切绿沉西瓜。不亦快哉!”“夏月科头赤足,自持凉伞遮日,看壮夫唱吴歌,踏桔槔。水一时奔涌而上,譬如翻银滚雪。不亦快哉!”其他如会友、饮酒、读书,亦是人之常情,读者看了,很容易会心一笑。也有比较特别的,如“春眠初觉,似闻家人叹息之声,言某人夜来已死。急呼而讯之,正是——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。不亦快哉!”另外一条是:“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,既皆目裂颈赤,如不戴天,而又高拱手,低曲腰,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。其语刺刺,势将连年不休。忽有壮夫掉臂行来,振威从中一喝而解。”都可看出作者的性情。
金圣叹批《水浒》,我不怎么喜欢,虽然有说得痛快的地方,大致见解迂腐,带着浓重的八股腔。批点杜甫的诗尤其荒谬,几乎可以和《品花宝鉴》中的女才子大谈唐诗三百首媲美。但这三十三个不亦快哉,有茶酒之后放下架子的洒脱,历来为人喜爱,引起众多仿效。大学时三毛的书正流行,我也附庸风雅,读了几本《梦里花落知多少》之类。三毛就写了一篇不亦快哉。当时不知道有金圣叹创始在先,很对三毛为文的别具一格赞赏不已。
金圣叹写得较长的几条,仿佛公安派的小品,也像苏东坡的短札。公安派,张岱,李日华,陈眉公,乃至被视为异类的李贽,其小品基本上是从苏轼和黄庭坚的题跋学来的,不过更加用心,因此也更加圆熟而已。金圣叹的选材还是不错的,比起前贤,语言欠点火候。比如这一条:“十年别友,抵暮忽至。开门一揖毕,不及问其船来陆来,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,便自疾趋入内,卑辞叩内子:‘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?’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。计之可作三日供也。不亦快哉!”明说是模仿苏东坡的。东坡《后赤壁赋》:“客曰:‘今者薄暮,举网得鱼,巨口细鳞,状如松江之鲈。顾安所得酒乎?‘归而谋诸妇。妇曰:‘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以待子不时之需。’于是携酒与鱼,复游于赤壁之下。”文字和趣味,金圣叹相差太远。苏轼只是随手一笔带出,金兄大约是创作,除非太太也是把《赤壁赋》背得滚瓜烂熟,而且颇有意做东坡夫人第二的。
三毛的“不亦快哉”,以及林语堂诸先生的“不亦快哉”,都没有什么印象了。近读流沙河老先生的《含笑录》,发现也有一篇仿作,不过不叫“不亦快哉”,叫《不亦乐乎二十四》。其中有几条非常好玩:
“小猫抓挠床下杂物,衔出一张去年遗失的五十元大钞,正好拿去买葡萄酒切卤牛肉全家享受,不亦乐乎?
“听大报告,躲入会场一隅,坐在‘小广播’和‘多嘴婆’之间,不亦乐乎?
“入座静听花花公子宣讲精神文明之重要性,不亦乐乎?”
末后一条使我想起当年参加讲师团到安徽,一小兄弟给大学生作报告,宣讲青年人如何正确谈恋爱。一二三四,甲乙丙丁,头头是道。语毕,一学生起立提问:老师谈过恋爱,有女朋友吗?答曰:没谈过。
流沙河写节令之美,也写人情。写人情,正如金圣叹,不避其俗:“邻有泼妇,因厨馔被人偷吃,怀疑我家小孩,便在院中指桑骂槐,语不堪听。忽查明偷嘴者乃其幺儿,气得顿脚号哭。隔树阴倾听之,不亦乐乎?”这样的内容,以文人自命而求风雅的人大概是不太愿意写的。偶尔提及往事,可与孙犁先生的《书衣文录》和杨绛先生的《干校六记》参看:“牛棚半夜睡醒,独对床前皓月,遥闻管教干部声声齁鼾,乃偷偷默诵《春江花月夜》,渐渐忘乎其境,竟至背出声来。不亦乐乎?”
流沙河写诗出身,川人,善幽默。又一条说,吃完大桃子,将果核随意埋起来,不料多年之后重经故地,诧然发现桃树已亭亭如盖,春华秋实,嘉惠后人了。淡如素水,细品有味,很像一个比喻,却又无迹可寻。
苏轼的很多诗文,尤其是贬谪到惠州和海南以后所做的,说到的生活小事,多可纳入“不亦快哉”或“不亦乐乎”一类。比如他在惠州,写信给弟弟苏辙,说惠州虽然地僻人少,市井寥落,每天还是会杀一只羊在街上卖。羊肉贵,没办法与人争。与屠夫混熟了,温言好语商量,把脊骨给他留着。骨间有肉,熟煮后趁热捞出来,沥干水分,拿酒泡一下,加少许盐,放火上烤一烤,吃起来味道甚佳。苏轼说:“终日抉剔,得铢两于肯綮之间,意甚喜之”。这句话译成白话,就是,“整天在骨头缝里剔来剔去,剔出一丝一缕,不亦快哉!”《记承天寺夜游》写两个夜深未眠的人踏月散步,也可作如是观。
退回十年,读罢流沙河,兴许会跟着写一篇,不拘多少条,随兴所至,一挥而就。此时面壁伏案,清清泠泠。月华在天,虫声在野,苦茶未凉,出神已久。想出来的,竟然不能出金圣叹之窠臼。想某年夏天在洛阳,午后酒足饭饱,与父母等人在竹席和竹椅上对坐说鬼。窗外蝉声不止,室内空调声嗡嗡,却愈觉旷寂。这一谈,足足谈了小半天。真是不亦快哉!经常逛古钱店,偶尔有意外的惊喜,当然很开心,但比不过多年悬悬于心的疑问,忽然在想不到的杂书,譬如侦探小说中得到解决,也是值得高兴的。
【作者简介】张宗子:河南光山人,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,旅美后从事散文随笔创作。主要出版有散文集《垂钓于时间之河》《空杯》《一池疏影落寒花》,随笔集《书时光》《不存在的贝克特》《花屿小记》《往书记》《梵高的咖啡馆》,散文诗和小品集《开花般的瞻望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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